在我经历过的“点名游戏”中,我曾若干次被问到过这样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写下的回答都是:“好人。”一直觉得,写下这样一个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都充满正确感的答案简直可以让我眼睛里都能流出汗来,但同时,可以使用的借口也颇理直气壮:似乎没有谁可以对“好人”这个词给出一个众口一致的定义。这个世界以“做一个好人”为目标的、算不上芸芸的众生们,都用自己认可的方式来诠释。对已经上路的我而言,这自然是最好的宽慰,尽管怀揣心虚,但依然可以向前而行,哪怕是逶迤、绕道,或被逶迤、被绕道。
我不想再去翻翻典故,给你们讲讲二三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曾处在社会主义阵营的那些国家的那些破事儿,虽然面对“攻击和谐制度的一小撮”之类的指责,我从不避讳也不主动认可。这一点,我至少比58年那帮“先被哄骗出洞、再被轰扁进棚”右派们要圆滑得多。但当我看完电影《窃听风暴》前5分钟后,这种飘着些许优越感的得意劲儿立刻消失。东德“斯塔西”秘密警察威斯勒(Wiesler)——也就是电影的真正主角,在秘密警察学校里给学员讲授如何判断疑犯是否说谎时的那种专业让我感到震撼(虽然可以表现得更好),进而让我开始沮丧。尽管我断然不会像58年的右派们那么爱犯幼稚病,但如果真把我扔回到那个年代,如果那个年代贵党的秘密行动组织也像电影中的德国人那样,把监视人群、审讯嫌犯、掀开大脑、敲开嘴巴等体力活做成技术工种进而做成职业级别,我实在不知道我这个和谐盛世下的五十步有什么资格去笑那群倒霉年代下的一百步。
如果不计较天赋,一个人在某个方面能全情投入以至精专也可以称之为天才的话,那毫无疑问威斯勒也是做秘密警察的天才。可如同大多数天才那样,总摆给旁人冷漠的POSE下,是一个凡人软得跟棉花糖似的单纯心灵。这部电影我看了两遍,专注于这个天才的每个细节、动作、表情,甚至大致统计了他有说话的场景次数(我也玩了一次电影达人们才玩的数据流),得出的结果却让人哭笑不得:他没有笑过,有一次无声流泪,说话的次数少于几乎所有主要配角。开玩笑的说,如果以主角说话的次数来为一部电影定义的话,这部片子完全可以称为默片了。
监视剧作家德瑞曼(Dreyman)的窃听行动贯穿全剧,威斯勒的一举一动出人意料,他的所做作为匪夷所思。可在我事后释然的理解看来,这没有丝毫的不正常以至于难以理解的地方:这就是他那颗普通单纯心灵的正常外在表现而已。尽管我对在那样一个时代那样一个国家里产生这种不扭曲心灵的可行性表示怀疑,但在我看来,一颗普通的心灵,尤其是一颗在一般意义上的从恶行为中清醒过来的心灵,他几乎是靠下意识而不是靠思考去做出了判断以及相应的举动。这大致也符合我对“好人”这个概念的理解:不考虑他所处的立场,不考虑他主动呈现给外在的印象,在拥有具有普适性的道德基础上,依靠由此植入内心的潜意识而非反复权衡的理性分析来行事的人,可以称之为好人。
这部电影的遗憾也不是没有。它的意图十分明显,甚至有些急功近利。就是展现那个变态年代里那个变态国家的变态(我们也有过那样一个更变态的年代,贵党扭扭捏捏把它称为“特殊年代”,特殊个屁)。这种急功近利导致了电影中某些镜头浮现出类似于意淫般的理想化,使得影片有白璧微瑕之憾。甚至国内把这部原名叫《别人的生活》(《Das Leben der Anderen》)的德语电影翻译成《窃听风暴》都让人欲火攻心,觉得里面夹带着揶揄贵党的急不可耐感。那种感觉几乎就如同把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翻译成《我们的生活在希望的田野上》似的。但我并不在意这个。因为这部电影不单很精彩地讲了一段真实历史下的一个虚构故事,更创造出威斯勒这个我相当喜欢的角色。
从主旋律的角度来看,电影中最具有象征意义的镜头,是柏林墙倒塌后,德瑞曼从家中墙壁里拉出一根根窃听线的场景。大块大块的墙壁和悬于头顶的天花板在电线被强行剥离出来时,粉尘弥漫,氤氤氲氲,充满着一种被撕裂的感觉。但从刻画威斯勒这个角色来看,我最喜欢的镜头却是:德瑞曼的女友克里斯塔(Christa)被飞驰而来的货车撞到在血泊中、开始忏悔自己由于软弱而出卖德瑞曼的时候,躲在一旁监视的威斯勒居然冲出来跪倒在克里斯塔面前,告诉她没有什么罪过需要弥补,因为他已经替她偷偷的藏好了那部足以把德瑞曼送进监狱的打字机。在那一刻,威斯勒的理性完全崩塌了。他忘了同事们已围在了周围,他甚至没搞清楚他语无伦次的解释的和她发自内心的忏悔完全不搭界。但潜意识已经表露无疑:他只是想让克里斯塔带着对他男友完美的爱情而不是负罪感离开人间。而在看到这一幕时,我在想,无论威斯勒,这个秘密警察或者沉默天才,做过什么,我都毫不犹豫的把他拽入好人的行列中。
这个沉默寡言的好人在最后一个镜头里,还是回过头来,适时地提醒了一下观众他天才一般的骄傲。德瑞曼的新书在扉页上写着:“这本小说谨献给HGWXX/7(威斯勒当秘密警察时的代号),致上最深的感激。”威斯勒拿着这本书去付款的时候,他回绝了店员替他包裹起来的好意,他说:这本书是给自己的。真是天才,骄傲都能这么隐晦而理直气壮。而另一次更隐晦的骄傲却不见得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在阁楼上监听时,德瑞曼的钢琴声让他默默地流下了唯一一次的眼泪。有人会发问:这和骄傲有关系吗?当然有,因为这首曲子叫《献给好人的鸣奏曲》,当然,德瑞曼的新书也叫这个名字。
最后奉上字幕组翻译的布莱希特的诗《忆玛利亚》:
九月的这一天,洒下蓝色的月光
杨李树下一片静默
轻拥着,沉默苍白的吾爱
偎在我怀中,宛如美丽的梦
夏夜晴空在我们之上
一朵云攫住了我的目光
如此洁白 至高无上
我再度仰望
却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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